文/米粒

　　小時候，我常溜進小區旁邊的體校里玩耍。放學后的大半天時間，有好幾個方陣的學生在那里訓練。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上來20圈熱身運動的是田徑隊；杠鈴舉到鬼哭狼嚎，俯臥撐做到痛哭流涕的是舉重隊；我最喜歡看的是跆拳道實戰，每次都躲在厚厚的綠墊子旁看她們訓練。

　　那是暑假里的集訓，十幾個女孩子在教練的號令下分成兩隊自由對打。突然，教練對著一個懶散的梳著羊角辮的女生暴跳如雷起來，女生也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但動作依舊沒有達標。

　　教練迅速讓其他隊員站成一排，和羊角辮逐一對打起來。我看著她像一只慌亂的小兔子，忙不迭地躲避著對手毫不留情的襲擊。剛到第三局，她就被一個下劈掀翻在地，抹著流血的嘴唇嚶嚶地哭了起來。

　　教練示意繼續。下一個對手便又虎視眈眈地站到了女生的對面。

　　來不及擦一把淚水，小女孩兒又披掛上陣了，這一次，她被踹倒在地，好半天也起不來。

　　她痛苦地蜷縮著身體，整個人扭曲成一團，嘴里發出嗚嗚的哀號。我躲在暗處，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顆心懸在半空。忽然覺得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撕心裂肺的疼。

　　教練幾步走上去，檢查了一下，便一把把她薅起。讓下一個學員繼續上場。小女孩兒像瘋了一樣毫無節奏地亂踢亂抓，我看著她像一頭孤軍奮戰的小鹿，梗著脖子求一條生路。教練的眼里滿是冷漠，一努嘴，對手便心領神會地沖了上去。

　　我眼見著她一次次倒地又爬起，汗水裹著淚水怎么抹也抹不干凈。終于有一次踢到了對方的臉上，教練做了個拍手的姿勢以示鼓勵。小女孩兒愣了一下，咬著牙又沖了上去。

　　這一局她贏了，今天的訓練也結束了。

　　大家互相鞠躬拍手，感謝教練和隊友，然后小女孩兒褪下了身上的護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角落深處。我親眼看見她把頭扎進手臂里痛哭，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伏，卻把號啕死死地鎖在喉嚨中。我好想走過去抱緊她，告訴她她不孤獨，還有一個陌生的我在另一個角落里陪著她抹眼淚。可我終究沒有唐突，眼見日薄西山，只好咬著嘴唇黯然離開。

　　等我在拐角處最后回望，筋疲力盡的她也終于捋著頭發爬起身來，步伐沉重地往樓群走去。

　　我們的人生有多少這樣的困境啊，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對手如潮水般涌來，打到我們沒有力氣招架，可是心里總有那么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別趴下，別趴下。

　　幾年后，我故地重游，體校教學樓的外立面正在翻修，操場上暴土揚塵，一片狼藉。幾臺健身器材堆在大門口，銹跡斑斑。我忽然看到院墻外面的宣傳欄里新貼著幾張巨幅海報。其中一個女生身穿道服，笑靨如花地咬著一塊亮閃閃的金牌。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那個在角落里痛哭的小女孩兒。

　　她的眉眼如昔，可纖弱中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和堅強。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激動人心的嗎？我想起了家里老人常說的那句話，這世間的苦，你不會白受。

　　從去年春天開始，我下定決心要健身。因為連續加班熬夜，出差開會，我深深地感到機體免疫力的下降。頭經常會莫名地疼起來，疲憊感不斷涌起，還有惱人的潰瘍三不五時就會從嘴里拱出來。

　　我打定主意，為了自己為了家人，這次說什么也要堅持下來。白天的時間太有限，思前想后我選擇了夜跑。考慮到距離和安全，我決定先在小區的甬道上練習。每到夜幕四合，我安頓好家里的一切，就換上跑鞋和運動服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做準備活動。小區的南面是一大片兒童樂園，里面人頭攢動，非常熱鬧。我大口喘著粗氣和散步的老人們擦身而過。

　　初春的風有一絲清涼，調整了呼吸，越跑越覺得舒暢。我慢慢地遠離了人群，往北面的灌木叢沖去。忽然，在拐角處，一個人影突然跳動，嚇了我一大跳。

　　我們都在昏暗中站定了幾秒，謹慎地打量了一下對方。他先打破了沉默，怯生生地說：“對不起，我在這里練習顛球。”我這才發現，灌木叢后面有一小塊空地，正好不被打擾。我也忙自報家門：“沒事，你練吧，我夜跑的。”

　　我隱約覺得他點頭的時候笑了笑，但也許并沒有。總之，短暫的交流后，我們又各自開始了自己的項目。從那天起，每次夜跑，我都能看到身形瘦弱的他，躲在灌木叢的后面悄無聲息地練習，風雨無阻。練著練著，我們似乎成了并肩作戰的友軍，身后的喧囂譬如朝露，只有我們兩個在暗夜里互相呼應鼓勵著。

　　到了深秋，有好幾場大雨，老公說什么也不讓我出來了。我站在臥室的飄窗下，看著淅淅瀝瀝的雨滴穿梭在天地間，不知為什么想起了灌木叢中那個倔強的身影。不到半年，他的技法已經非常嫻熟了，即使是驚鴻一瞥，也能感覺得到，擊球的聲音不再斷斷續續，球也極少有失控滾出草叢的時候。

　　而我呢，跑過了春夏秋三季，流了無數的汗，也叫過苦喊過累，賭氣要放棄。可想到不遠處還有一個小小的不屈的身影拼搏著，便又有了一種我道不孤的自豪感。8個月的夜跑外加半年的艾揚格瑜伽，我不再氣短胸悶，力不從心了，更難得的是還成功減去了10斤贅肉。

　　最初的那顆火種已經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你成功地堅持了一件事，就像是獲得了一條隱秘的小徑，讓你穿過無聊的現實、荒草和霧靄，來到了一個開滿鮮花的庭院。堅持這件事最有益的指導是，它讓你在奮斗的過程中充分地了解了自己，掌握了控制自己脾氣與惰性的那把鑰匙。它讓你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要減速，什么時候要沖刺，什么時候最難受，什么時候想放棄，然后知己知彼所向披靡。

　　除了堅持夜跑，我又開始學習英語。我像個臥底，日日夜夜隱秘地生長。雖然我的工作暫時涉及不到外文，但我下載了單詞APP，每天強制自己背30個單詞，不背就無限提醒死循環。每天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一定是掛著耳機，一般都鎖死一篇文章力爭聽到每一句話都明白，所以常常是兩個月了我還在聽同一篇。我在網上找到了一位專門教口語又物美價廉的菲律賓老師，和她商定每天聊天一小時。剛開始的時候，我聽不懂長句子，只能從天氣和愛好聊起。而且我的詞匯量也撐不起60分鐘的課堂，所以每次上課前我都必須先查字典抄美文，準備出長長的幾段英文來擴充發言的時間。慢慢地，我開始有能力和老師展開辯論了，又過了一陣，我發現一個小時實在太短暫了。這期間我也曾沮喪過、失望過，想過放棄。但老師鼓勵我學語言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語言就像流水一樣不斷變化，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只要每天上課練習，享受學習就可以了。因為時間看得見，你把它種在哪里，哪里就有收獲。

　　我們很難說這一段堅持能改變多少我們的命運，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段經歷都是難能可貴的禮物，每一次努力都有著諱莫如深的意義。如果那一年，角落姑娘沒有堅持下來，做了賽場的逃兵，就不會有后面重綻笑顏的獲獎照片。如果那時我任由身體肥胖，體質下降，也許到現在還是一個病懨懨的亞健康狀態。還有那個灌木叢里埋頭苦練的小男孩兒，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了什么，可我肯定的是，他吃的苦受的累，都會變成有益的養分。

　　2015年10月，單位選派人員去洛杉磯考察。本來與英語沒有交集的我因為口語流利意外殺出了重圍。在我剛開始學英語的時候，辦公室的人都笑我又和工作無關又浪費時間，還不如追追韓劇，放松下心態。當時的我，并不知道學英語對我以后的人生有何意義，就像在走一條漆黑又漫長的隧道，停下來就只能永遠待在原地，往前走走也許就會找到出口。

　　人們都說命運詭譎，滄海桑田。可我總覺得有一些東西是恒定的真理。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累都是他日成就自己的倚靠和積淀。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話很對，每一個東西都有隱含的價碼，得到也意味著失去。同樣，每一段艱辛的路程都有其意想不到的價值，付出必伴著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