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倒在掌心的水，有些會在指縫間流淌干凈，有些會在時(shí)光中流云飛散，還有一些卻總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1
啞娘是我的老鄰居，論輩分我應(yīng)該稱她奶奶，在村里大家都叫她“啞娘”。聽村人說她年幼時(shí)發(fā)了一場高燒，醒來就變成了啞巴，嗓子發(fā)不出聲了。
村人迷信，可憐的啞娘被人視為不祥，大家都不愿意接近她。
2
不喜歡啞娘的人很多，老光棍兒董瘸子和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孔東海總是以捉弄啞娘為樂。有一次啞娘在油菜地里割菜籽，割了一大捆油菜籽放在背篼里，二流子孔東海趁啞娘不備，搬了一塊大石頭偷偷放進(jìn)啞娘的背篼里。老實(shí)的啞娘全然不知情，等她汗流浹背的背了油菜籽回家，放下背篼一看，居然有一塊大石頭。
啞娘氣得“哇哇哇”大叫，揮舞著割油菜籽的鐮刀飛跑到油菜地里，嚇得孔東海在油菜地里抱頭鼠竄。
董瘸子喜歡偷雞摸狗，年輕的時(shí)候偷鄰村人的牛被人打瘸了一條腿。瘸了腿后的董瘸子就破罐子破摔，依舊惡習(xí)不改。
一天夜里董瘸子趁村人都睡了，拿起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塊涂有毒藥的肉扔在啞娘家的院子里。啞娘家的大黑狗吃了肉后倒在地上，董瘸子躡手躡腳地輕輕推開院門，貓著腰打開了雞籠的門。他抓了幾只昏睡的小肥雞準(zhǔn)備樂顛顛地離開，臨走時(shí)偷瞄一下，發(fā)下屋檐下還晾著幾條咸魚干，于是貪心的董瘸子又折了回來。誰料他的個子太矮怎么也夠不著，于是他就去院子拿了一支竹竿去戳房檐上掛著的咸魚干。“啪！”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房檐的青瓦掉在地上碎了。一下子驚動了屋里的人，啞娘一個箭步躍出來，逮住了正在作案的慣偷，當(dāng)即揪著董瘸子的耳朵扭送到了村長家。
3
啞娘常年干農(nóng)活，總是穿著破舊的補(bǔ)丁衣裳，手上沾著打豬草后洗不凈的草木漿液。啞娘總是偷偷塞給我一些小零食：一把炒黃豆、一個煮雞蛋、幾個核桃、幾顆花生，最常見的還是紅薯干兒。
小時(shí)候，特別饞。啞娘兜里的吃食對我有足夠的吸引力，我才愿意當(dāng)她的跟屁蟲。
我和她一起去山坡上挖野菜、打豬菜，去河溝里挖魚腥草、逮螃蟹，去山上摘連翹，采野果子。啞娘雖然不能發(fā)出聲音，但是我可以從她的眼睛和面部表情變化猜出她大致的意思。有一次爬山，我看到山崖上有一株李子樹結(jié)滿了紅彤彤的山李子，特別誘人，頓時(shí)口水快流下來了。于是就指著李子樹給她看，她馬上心領(lǐng)神會。別看她身材瘦小，卻靈活得像個猴子，脫了鞋子，向掌心吐一口唾沫摩拳擦掌后，就“哧溜——哧溜”幾下子就爬上了樹干，前傾著身子，手臂往上奮力地一抓，就摘下一大把山李子。她得意地朝著我吐舌頭，瀟灑地撩起衣角一擦就咬了一大口。我對她豎起大拇指表示夸獎，她這才把摘到的山李子扔向我。我伸手去接山李子，不偏不倚，一個山李子砸中我腦門兒。疼得我“唉喲！唉喲——”大聲叫起來，啞娘見此反而極為開懷“哇哇”大笑，原來她故意用李子砸中我的額頭呢！
啞娘年紀(jì)大，卻如孩童般天真好玩。
4
童年時(shí)期，沒有別的玩伴兒，陪伴我暢游山野的人是啞娘。于是我就跟著啞娘一起漫山遍野的瘋跑。
常年在山里活動，啞娘對山里環(huán)境尤其熟悉，她總是準(zhǔn)確地知道哪片竹林里有肥美鮮嫩的春筍，哪個山坳里藏著幾大架野葡萄，哪個山崖的石頭背后有一棵高大的杏樹，哪個山坡上有野生獼猴桃……我總是被她帶著在山野里瘋跑，吃各種野果子，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子填滿了干癟的肚子。她也給我開啟了一片嶄新奇妙的世界，在山林里撒開腳丫子亂跑，看到過羽毛艷麗的錦雞，拖著長尾巴的黃鼠狼，見過貓頭鷹的鳥巢，看七星瓢蟲在蘑菇叢里上下飛，紅蜻蜓在紫葛藤葉間嬉戲……
清晨，山里云霧氤氳，水汽蒸騰。耳邊鳥鳴啾啾，花香蕩漾，我們向莽莽群山腹部走去。
她穿著草鞋，背著背簍，手上握著一把鐮刀割草，斬掉荊棘為我開路。我緊跟其后，拽緊樹枝攀爬。山上比我還高的茅草密密地遮蔽了幽徑，茅草吐出的花絮在風(fēng)里亂飛，我們撥開茅草，在草林里艱難前行。草尖兒上的露水抖落進(jìn)脖子里，涼颼颼的，不一會兒渾身就濕漉漉的。
趁著休息的當(dāng)兒，她貓下腰，仔細(xì)觀察一番，拿出鐮刀，在旁邊的茅草林里一陣亂刨，不一會兒就掏扯出幾根茅草根兒來。她把茅草根兒在石頭上使勁兒磕碰幾下，抖落沙土，再撩起衣襟擦一下就放進(jìn)嘴里開心地咀嚼起來。
跟著她每次都能吃到好吃的，并且總是滿載而歸。有時(shí)候是一籃子鮮嫩的蘑菇，有時(shí)候是一袋五味子，有時(shí)候是一小捆鮮竹筍。大山就是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寶庫，每一次走進(jìn)都有慷慨的饋贈。
跟著她，我慢慢的變“野”了。開始特別向往山林，想上山去玩兒。大自然帶給我無盡的好奇和幻想。
有一次我們爬山途中，一不小心我沒有踩穩(wěn)，摔了一跤，小腿被磕得鮮血直流。啞娘一邊“哇哇——”地打著啞語，一邊跑過來，只見她隨手抓起一把地上的干土，用手使勁兒猛搓幾下就把細(xì)綿綿的土抹在我的傷口處，血很快就止住了。見我疼得齜牙咧嘴地叫喚，她又跑到一棵大樹下，在石縫里摘了幾片不知名的野草葉子，在手上揉碎，把亂碎的葉子敷在我傷口上輕輕揉了一會兒，只感到一陣涼沁沁的，傷口居然不太疼了。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她得意的在樹林里手舞足蹈，抱著大樹搖來晃去。
5
我跟著啞娘說白了就是為了混零食吃。除了啞娘，二流子孔東海也喜歡給小孩子帶零食。前院的秀娟姐和村東頭的美茵就曾吃過孔東海買的彩色的泡泡糖和撒著芝麻的夾心餅干。
秀娟姐曾經(jīng)給我嘗過半塊兒奶油夾心餅干，又香又甜的奶油融化在舌尖兒甜津津的，和啞娘曬的干硬粗糙的地瓜干簡直沒法比。小小的我實(shí)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有如此的美味。
嘗過一次之后就留下了深深的念想。
有一次放學(xué)，孔東海又騎著他的摩托車在學(xué)校門口。他叼著煙，仔細(xì)打量著過往的路人。
“秀娟，看哥給你帶了好吃的。”秀娟姐背著書包高興地走了過去，孔東海把一大包零食遞過來，秀娟撕開一包薯片大嚼起來，香氣迷人，我們幾個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非常羨慕。
“想吃嗎？你們要想吃放學(xué)到我家來。”孔東海非常神氣地說。
6
那天放學(xué)后我吃過午飯，剛走到孔東海家的門口，啞娘就怒氣沖沖地使勁兒拉著我往回走。
我不解，啞娘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從此啞娘把我看得緊緊的，不讓我接近孔東海，帶著我去山上摘山莓吃。啞娘還從兜里拿出一個小手絹兒，從里面抽出幾張角票，她用手比劃著告訴我，這錢給我零花的。
一個多月以后，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兒。小學(xué)六年級還未畢業(yè)的秀娟姐不明慘死在村里一個臭水塘里，聽說腹中還有一個五個多月的胎兒。再也沒有看到孔東海，聽說他是頭號嫌疑犯，警察正在通緝。還聽大人們說村里受害的女孩子不僅秀娟姐一個，有幾個漂亮的女娃娃都被孔東海以零食為誘餌**過。在外打工的青年人都跑回家把留守在家的孩子帶走了。
村里修起了一座新墳，美麗活潑的秀娟姐再也不能復(fù)生了。啞娘帶著紙錢默默地邊燒紙邊流淚。
我慶幸，幸好啞娘暗中保護(hù)，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7
后來我漸漸長大了，在學(xué)校寄宿，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學(xué)業(yè)也繁重起來，沒有時(shí)間再去山林里瘋玩兒。可是每逢我放假回家，啞娘就格外高興，隔著幾米遠(yuǎn)就飛快地向我跑來，興奮地比劃著一些手語。
到我家看到墻上貼著獎狀就高興得豎起大拇指。還從兜里掏一些零錢硬要強(qiáng)塞給我。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寫作業(yè)，啞娘進(jìn)來了。她蓬著枯黃的頭發(fā)，衣服上還沾著草屑，看樣子是剛上山馱柴回來。她咧著嘴從兜里掏出幾個成熟的“八月瓜”（一種山里的野果）笑瞇瞇地遞給我。看著“八月瓜”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這可是我最喜愛的美食呢！因?yàn)樗L得比較隱蔽不容易找到，啞娘居然像變戲法一樣給我送來驚喜，吃著甜膩的“八月瓜”，想著她翻越山嶺摘了果子急切切給我送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那年冬天我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當(dāng)時(shí)雪下得兇猛，撲轟轟好像要淹沒整個世界。遠(yuǎn)遠(yuǎn)的，山路上一個“雪人”向我移過來。待走進(jìn)，才發(fā)現(xiàn)是啞娘，她手里拿了一串草繩。她把草繩綁在我的鞋底下，原來為了防滑，她動手給我制作了一個簡易的“防滑鏈兒”。然后拉著我一步一滑走下陡坡。
待我走到平路上后，她站在風(fēng)雪里目送我遠(yuǎn)行。回頭一看，大風(fēng)把她的破圍巾和滿頭蓬亂的頭發(fā)吹在風(fēng)中飛，啞娘好像一只突然生出了翅膀的大鳥。
8
時(shí)間的白馬飛馳過恍如隔世的歲月，我的童年被白馬馱著遠(yuǎn)去，記憶的沙灘上徒留淡淡的蹄印兒……
后來我漸漸長大，鮮有機(jī)會親近山野，甚至回到故鄉(xiāng)，但山林里逍遙的舊時(shí)光，總是會無數(shù)次在夢里重現(xiàn)。
再后來我愈走愈遠(yuǎn)，故鄉(xiāng)的人事恍如舊夢。聽老鄉(xiāng)說幾年前啞娘上吊自殺了，她有何冤屈我不得知，她是一個啞巴，無法開口訴苦。而我能記得的，只是她曾給我的溫暖和關(guān)愛。
